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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影一世紀】紀念陶炳祥兄 周德培

炳祥兄去世了,一個規規矩矩勤勤懇懇的老實人,努力一生,在太極拳的技藝上可說已有獨到的造詣,孑然一身,在美國寓所溘然長逝,是非常值得懷念的。我與他相識五十八年,對他的一生,有同情也有敬佩,同時也有些惋惜。承他不棄,把我當作知己,我覺得對他的生平有責任替他做一些記述。

炳祥兄原籍紹興西郭門外魯墟村人,生於民國八年農曆十月十四日。父親陶寶泉先生是一個做摺扇生意的商人,大概是在辛亥革命前後離開家鄉的,後來在上海做生意,炳祥兄是在上海出生的。寶泉先生的離開家鄉可能與革命有點關係,炳祥兄晚年很想了解這件事,但因自幼沒聽他父親說過,僅憑自己從他父親的交遊中得來的一點微弱印象,要在八九十年以後再來求證,既無文獻可考,自然是無從查證了。

他比他父親要小五十幾歲,是他父親續絃後所生的兒子,有一個姐姐是前娘所生,與他母親的年齡差不多,在他幼年時走就出嫁到嘉興去了。

炳祥七歲時就失去了母親,是由奶娘照顧長大的。聽說他父親對奶娘非常信任,也很支持奶娘家的生活,奶娘的兒子要成家、就業,都受他父親幫助,可見當年他們的家境還不差。但是他中學畢業,就被介紹到造船廠當學徒去了。也許當年的家長對讀書沒像現在的重視,也可能認為造船是一種技術,「良田千頃,不如薄技在身」,能學技術一樣可以有發展,所以就不再讓他讀書,老一輩的人往往都是這樣想的。

炳祥兄在造船廠學得不差,他讀過中學的一點知識,在學習造船時,理解得比別的同學快,也作得正確,譬如說:輪船上引擎安放的位置,是行駛時是否容易操縱和發揮最大效能的重要關鍵。大師傅們是認為有什麼秘訣,不肯輕易傳授的,但他在一次測試時都能根據平衡適中的原理作得出乎師父意外的正確,可見他對學習機械技術有相當的天份。可惜在他沒有完成學業前,抗日戰爭發生,上海江灣一帶正是戰火最是熾烈的地區,他不得不離開了造船廠。

他隨父親避難嘉興,覺得長期賦閒不是辦法,應該另謀出路。因此回到上海,與造船廠的同事一起向後方流亡。在造船廠當學徒,所有鐵工技術都要學習,無論車床、鉗工、焊接都有相當的水準,他憑著有這些技術,結果是進了中德飛機製造廠。

中德飛機製造廠是與德國人合作的機構,工廠設在越南邊境,廠長黃一球,是革命元勳黃興的兒子,所造成飛機當然是我國抗戰前期的主力。炳祥兄在這製造廠,多少要與外國人有所接觸,這時他的中學生程度又發揮了作用,雖然未必能與他們流暢溝通,但多少懂點洋英語也方便不少,而且也多了一些學習機會。後來因戰局發展,德國與我斷交,中德廠結束,這一批技術人員被我國空軍所吸收,炳祥才進了空軍,在空軍成都和昆明的飛機修理廠工作。那時美軍的飛機來了,空軍方面與美軍的往來很多,炳祥兄的修理工作難免要與美軍接觸,當時他雖只是個技術士官,但已不乏與外國人溝通的經驗,仍是個相當優秀的技術人員。

抗戰勝利後他被派回上海工作。一次空軍在上海失竊了一批卡車輪胎,無法追查,炳祥兄利用在上海的人際關係把這批輪胎追了回來,但軍方似乎一定要追究是誰偷的,認為炳祥兄一定知道這竊賊是誰,因此把他關了起來。照一般邏輯講,軍方的懷疑雖不無理由,但在上海這龍蛇雜處,幫會勢力瀰漫的環境中,東西能夠找回來,已是不知要透過多少關係才能辦到的事,如果要由此尋根,那麼以後誰再肯幫這個忙呢?所以在情理上說,軍方是過份了。後來軍方總算了解這一點,才把炳祥兄放了出來。這對炳祥兄是一件非常傷心的事,從此炳祥兄雖是身在軍中,但他的心裡對於「公家」─無論政府或是上級機構都埋下了一顆不可信賴的種子。

當然他的直屬長官也有知道他為這事是受了冤屈的,為了改換環境,鼓勵他參加軍官班考試。空軍為了拔擢人才充實幹部,對機械人員特別在機械學校沒有軍官班,培訓技術士官改任軍官,炳祥兄考上了,於是調赴成都受訓。一年以後國共兩軍的戰爭局勢大變,等他們受訓畢業,空軍機械學校已經遷來台灣了。

炳祥兄升任軍官後,在空軍官校工作了六年,調到空軍總部的修護處服務了十年,在少校快要升中校時卻因健康狀況出了問題,就申請提早退伍了。

炳祥兄喜歡練拳,可能是自幼就有的興趣。早在讀中學時,有一位同學的父親張瀚卿先生是個武術家,他就常到同學家去向張先生學拳。張先生擅長彈腿,聽說通常教學的都叫十二路彈腿,張先生的彈腿是有七十二路的。張先生在武術界頗有名氣,當年因職責關係,似已失去一條手臂,但仍為同輩人士所敬重。炳祥兄抗戰時期在成都和昆明,能向吳翼翬先生學習六合八法,喬鑑西先生學習形意八卦,張金齡先生學習太極拳,甚而至於來台灣以後能夠投入鄭曼青先生門下,都是由張瀚卿先生這一之脈絡,經歷任老師輾轉介紹的。

對於學習技藝,炳祥兄也許是稟承了他父親的訓示。據說即或在造船廠當學徒,也一定是選定技術可以信賴的高人叩頭拜師的。這是當時的傳統,認為這樣老師才會推心置腹,把全部的技藝傳授出來。我不知道他對過去的拳術老師是否都行過如此大禮,但對鄭老師,照炳祥兄說:早在老師尚住新店時,就是由他首先提議應該磕頭行禮的。鄭老師門下第一批拜門的是殷啟唐、梁棟材等人,炳祥兄因為在岡山軍中,沒有趕上,才再補行拜門。

我當初不知道他學過許多拳術,當時我與他在官校住同一寢室,只見他早晚都在校區選一僻靜的地方打太極拳,或者在地上放一塊石頭,以石塊為中心,兩手向側面平伸,繞著石塊往後走八卦步。他的拳打得非常柔和,無論前進後退,都是在一條直線上進行的,我在那時就跟他學了這趟拳。大概要到民國三十九年,鄭老師有位在常州讀書時的同學汪侑元先生告訴他,鄭老師在台北中山堂教拳,炳祥兄才找到了鄭老師。鄭老師是國民大會代表,當初炳祥兄拿了張金齡老師的信回上海想找鄭老師,鄭老師是為競選的事回溫州去了,兩三年後到了台灣,居然找到了鄭老師,這是緣分。

鄭老師教的是他的那一套簡易鄭子太極拳。炳祥兄找到鄭老師後,把其他已學的全都完全放下,從頭跟鄭老師學習簡易太極拳。那時他在岡山空軍官校服務,每隔兩個月,把所有加班、值星等補休的假期累積起來,到台北來住一個禮拜,向鄭老師學習。這樣跑了四、五年,要到民國四十三年出現了能調台北的機會,他才調來台北。那時鄭老師已住在仁愛路三段口,加油站旁邊的巷子裡,空軍總部也在仁愛路三段,炳祥在總部上班,下班後就往老師家跑。曾經有段時間是住老師家,老師的日式房子並不大,但地板和榻榻米上攤開舖蓋來睡是沒有問題的。

這樣早晚跟隨老師,和一般學生的學習自然不同.第一是聽得多,隨時都可請教老師,第二是老師有了伴,自然也樂意指教,有時與老師推個手,體會自然也與一般教學不同。譬如說:有一次老師問他什麼叫「掛畫」,這是老師飲酒以後一時興會所至提出來的問題,結果老師即興表演,炳祥兄被推得騰空而起背脊貼在牆上,像掛畫一樣,再輕輕落下,這是一般學生不易遇到這種機會體驗的。每次有人上門向老師求教,老師往往先叫炳祥與對方推手,這樣練習的機會自然較多。當然那時炳祥兄功夫尚未到家,自然缺點不少,但事後老師一定會指出錯誤,示範改正,對一個有心學習的人得益自然非比尋常。

說是有心,炳祥兄對老師說的話幾乎認為都是金科玉律。例如他不吃蘿蔔,聽說是破氣的。不吃小白菜,似乎也是對養氣健身有什麼不利,這都是老師說的。至於蔥韭大蒜,道家佛家的所謂五葷,那更是不用說的忌諱了。他自己也說過,一次老師在與朋友下棋,他在旁邊把背裸豎得筆直的在靜坐,老師問他做什麼,他回答練氣呀!老師說:拳沒有練好,哪來的氣?另一次是推手時走化不好挨了罵,他獨自跑到基隆去訪友,目的是藉此散心,結果在港口觀察原木浮沉的情景,而悟出了由沉而浮造成動盪,能發揮極大動能的道理,這都是他隨時隨地都在用心的明證。

他自己對學拳如何下功夫,是從來沒有對人明白說過,事實上是全副精神都放在拳裡了。他本來是已經有多年練拳根柢的人,在名師指導之下,造就自然與眾不同。在台北,他一方面自己學習,一方面也教了不少人,而且有不少名人。起初也許是替老師代教,後來則輾轉推介,在他退伍以後,幾乎就靠此維生。他在這方面很感念兩位長者,一位是張久香先生,一位是潘仰山先生。張先生是黨國元老張靜江先生的弟弟。跟隨政府來台,在老一輩的政界人士中是相當有聲望的。潘先生是國大代表,曾經主持過雍興公司,在財經工商各界也是位知名人士,炳祥兄都是因教學太極拳而與他們結識的。由他們兩位的推介,炳祥兄曾教過沈昌煥、楊西崑、汪公紀、石覺,和一位學界的名人劉廷偉的夫人,這不僅僅只是功夫好壞的問題,能為這些名人所接受,而且都相處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與炳祥兄的人品和為人的態度是很有關係的。

他在台北不但學拳,也同時學英語,他上過美爾頓英語補習班,也向一位天主教神父學過,還曾想法託人推介到公家的語文中心去學習,這都不是一年兩年的事,長期的累積,才能使他去美國後可以直接用英語向美國人教拳,也可以看出他的學習精神。

鄭老師是中醫,炳祥兄在老師跟前耳濡目染,本來也想學中醫的,但醫生雖是救人的事業,如果不慎也可能會害人,所以老師對傳授醫術非常慎重。炳祥兄不能在鄭老師跟前學到醫術,卻另有一個機會向劉塵嶙老師學會了針灸。劉老師在吳興街一家針灸中心義診,炳祥兄跟隨老師在一診中心臨床實習四五年,雖沒有執業行醫,也教過不少學生,他是取得了美國加州的針灸醫師執照的。

炳祥兄的太極拳功夫,是所有跟他學過的人都看到過的,他的輕靈走化造詣獨深,在目前的太極拳同道中的確已很難看到,在他沒有出版的遺作中,我對他給「雙重」的解釋感覺到真是聞所未聞,不是研究特別精深是說不出來也無法體會和作到的。很可惜,他現在已經走了,我們再也無法領教。

炳祥兄在抗戰勝利回到上海時,張瀚卿先生曾經想把第五個女兒許配給他,在口頭上已經提起過,張小姐似是個小學教師,那時炳祥兄正考上軍官班,受訓期間不便成家,他想一年以後以一個空軍軍官的身分再來娶這位小姐,豈不兩全其美,所以未訂婚約,就到成都受訓去了,沒想到大陸變色,他隨軍來台,再也無法回到上海,這件事自然就變成過去了。

我們剛到台灣時,薪餉微薄,稍微穩重一點的人是不敢貿然成家的,可說那時一般的心理,都希望三年五載就可以打回大陸,對一個已有口頭婚約的人,自然更不會想到要辦這件事了,炳祥那時一心放在練拳上,對於成家根本沒有考慮。我在民國五十六年結婚,已經是四十八歲了。人近中年,尚無家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是朋輩中關心我的人常提到的話題,我結婚後想到炳祥兄,想託朋友替他介紹對象成家,結果是找了位二十四歲的姑娘,聽介紹人說:女方因負債四萬元無法償還,只要有人願替她家還掉這筆債,就願把女兒嫁給他,他們是這樣考慮,如果債主逼急了,可能會使女兒步上不正當的謀生之路,她們是絕不願意的,希望使女兒有一個清清白白的歸宿,才是他們的希望,男方年齡大點,他們不會計較。不過依鄉俗,媒人說媒須寫一媒條,寫名姓名年齡職業,作為初步介紹,那時炳祥依照舊俗已可叫四十九歲,比女方的年齡已超過一倍,媒人說為了使女方對親友說起來不致太難堪,希望媒條上的年齡不妨少寫幾歲,炳祥兄很正直認為不可以一開始就欺騙別人,堅持不願意在媒條上少寫年齡,媒人看了雖然對炳祥的正直很欽佩,但也覺得如此則他也無能為力,因此我們是去斗南白跑了一趟,這事情也就當作罷了。我不能說這事情如果成功一定會怎麼好,但從他後來的遭遇看起來,是非常覺得惋惜的。

炳祥兄要到六十三、四年才結婚,對方是一個年近四十的再婚婦人,不知是誰介紹的,我要到他們準備發喜帖時才知道,那時炳祥已五十幾歲,晚年有個伴,至少生活有人照顧是好事,結婚宴客有不少體面的人都送了禮,是滿像個樣子的。沒想到對方習性與炳祥根本不同,大概相處了一年光景,終因性情不合就離婚了,之後這位女士就在外自謀生活並不如意,由一位他的同鄉隋先生來跟炳祥說,讓她仍然回來,並未再辦結婚手續。炳祥兄帶她去美國一次,住了差不多半年,當然炳祥在美國的朋友和學生,對這位女士是當作師姨和師母看待的,可是回台灣以後一下飛機,他就藉故要先往別處,沒有回家就帶著行李走了。從此就沒有下落。炳祥兄對這事所變的刺激很深,表面上並沒有說,到晚年他對年輕的女性朋友或學生有時常會懷疑她們是對他有什麼探索覬覦,可能都是這次刺激遺留的心理反應。

他往來美國教拳不下二十年,承他不棄仍當我是個朋友,我有一個與他相交的原則,是我對他不參加任何意見,他要問我的,我會就我所知的對他作說明,他不願說的,我是決不問他的。有什麼事要我替他做的,我會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替他做,但從不自做主張或對他要求什麼,所以對他在美國的情形我是完全不清楚。

他去美國似乎是多年的心願,現在想來,他一直都在學英語,是在為此準備。孤身一人,自然可以到處為家,只是以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仍然要在異鄉爲教拳而到處奔波,如果要關心他,總有些不放心,但是他說:他能在太極拳上練到了這點功夫,是有責任要把它能傳下去的。他有這樣一種使命感,能夠依著他的心願,在他認為合乎理想的環境中去完成他的使命,我還有什麼話說呢?

星期一(十二月十一日)早晨,王俊龍打電話給我,說GREG有電郵給他,陶炳祥老師已在美國的寓所去世。炳祥兄剛在十月間回來過,在台北住了首尾兩個禮拜,看他精神還算好的,似乎吃得少些,睡眠也不甚好,我只擔心他在美國沒有遇過冬天,聽說他現在的住處柯侖柏斯比西雅圖要冷,不知能不能適應。農曆十月十四是他的生日,我在月初還曾寫信去向他問好,沒想到他剛過了生日就走了。

我們事先並未聽說他生病,聽GREG說,他是每個星期日都會去陪陶老師吃一次飯的,這次他去卻發現陶老師已走了,遺容很安祥,大概走得並無痛苦。我們老輩的說法這是無疾而終,大概也算是他一生正直的福報。安息罷,炳祥兄!

封面照片】陶老師提過,此次鄭曼青師爺從新加坡回來後,告訴他原木池上木頭隨波而動盪的新體會,以致後來專程到基隆港邊觀察整天的事,前排左起: 潘仰山前輩、鄭曼青宗師、陶炳祥老師、周德培師叔、汪師叔 後排左起: 翁子川師叔、羅邦楨師伯、劉錫亨師伯。照片原為黑白轉為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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