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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獨歸遠】感懷我的太極拳 六合八法恩師陶公炳祥 王徵成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
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 唐 劉長卿 / 送靈澈

時光匆匆已過四年,迄今想起來,仍然歷歷在目,眼光一片迷離。猶記得當初從武術網路上,看到我的太極拳恩師陶炳祥大師在美國溘然長逝的訊息,心中的震驚有如錐刺,旋即打電話給敏祥師弟獲得了證實;放下電話,眼淚卻早已奪眶而出。悲慟的是,那樣一個曾經在人間寄途和太極拳法上,散發過絢爛光輝與熱情的生命,倏乎歸於寂靜。相信在掩埋骨灰的同時,也埋葬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一份精萃,也斷絕了中華武學傳承的一脈香煙。

2002.1.13五柳堂第十六期拜師典禮

鄭子太極拳的動作沉靜優雅,消弭了我們生活上的憤懣。我們周遭充斥著僵硬勉強的力道,而陶師輕靈退讓、走化如水的太極哲學,卻剛好是滾滾濁世的一帖清涼解藥。陶師教拳五十年,學生數千人。不僅在台灣,他英語流暢地隻身在美國和歐洲,將老子道德經所云:「專氣致柔,能嬰兒乎」的古老養生與太極技擊至理傳播於全世界,引領世人體會老子清靜無為、太極捨己從人的智慧。這是陶師帶給世人最大的善行。

2002.1.13五柳堂第十六期拜師典禮 左起李長勤、王徵成、宋瑾齡

自清朝以降,太極、形意和八卦等傳統內家武學的內涵已燦然大備。時至今日更在全球開枝散葉,儼然成為中華傳統文化中傲世的瑰寶。我們這一支傳統武術門派的入門禮儀仍遵循古訓,就像故宮文物的守護者,在麥當勞等速食文化風行的現代,益發彌足珍貴。我雖然是現代人,卻懷抱著古人心,民國九十一年,我在台北大三元餐廳的禮堂向陶師磕頭拜師,當時觀禮的若干武林耆宿,有些已不在了。陶師穿著長袍馬掛坐在禮堂首位,我和師兄弟妹們一個個三跪九叩,老師摸摸我們的頭就是入門了,既莊嚴又溫馨,回想起來仍令我孺慕不已。

2002.1.13五柳堂第十六期拜師典禮  前排右一邱敏祥、右三陳正中、右四沈子勝

陶師是那種固執在一樣東西的人,甚至犧牲了婚姻。他把終生都托付給拳道,也就是這種執著造就他成為世界級的太極拳鬆柔大師,以及看盡塵世百態後沉澱為不與人爭的遁世哲學。我思考了許久,發現這跟他早期在大陸的人生閱歷有關:他學過彈腿、太極、形意、八卦與心意六合八法等內外家拳法;也曾親承禪宗一代宗師虛雲法師「寒煙籠細,疏竹伴幽人」的法炙;更有幸在六合八法宗師吳翼翬先生的上海居所,見識過意拳宗師王薌齋 先生的形意拳。爾後投入戰爭,歷經困頓、遷徙等憂患;在臺灣巧遇鄭曼青大師,隨侍其側。終將禪法、拳藝溶冶於一爐,並寄情於太極拳,也算是適情適性適道了。

我們在植物園科博館前的廣場跟著陶師練拳。他時而燦爛的笑容,襯托那滿頭銀髮,在陽光下波光瀲灩,益顯精神爍爍,卻彷彿有股童稚之氣,令人好生緬懷,相信那是陶師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偶爾練完拳,我會開車送他回連城路的家,很多太極拳的正法眼藏就在車內被啟發。送到樓下,陶師會邀我下車跟他一塊上樓用早餐,他親自做燒餅夾生鮮蔬菜,塗一點沙拉醬和花生糖粉遞給我,邊說:「多吃一點,我還有。」我心裡淌著暖意。

陶師是一個重情義而有文化底蘊的人。他家中供奉著他走遍大江南北,傳授他拳術和禪宗的老師的長生牌位,每日必上香祈禱,家聚時必要求弟子跟隨。他相當推崇意拳宗師王薌齋先生,曾回憶說:有一次王薌齋先生在你們師爺吳翼翬的上海寓所,演練幾手形神兼俱的形意拳,在場的人看了無不動容,尤其師爺吳翼翬更是當場感慨地說:「久不復見如此精純的形意拳啊!」陶師跟我們敘及這段武林軼事時,兩眼泫然,泣不成聲。唉!誠於中形於外,哲人已遠,往事生動鮮活,仿若時光停步,光陰如昔。

他很擅長用譬喻來表達抽象的意念,而且因地制宜。民國八十九年中午大夥兒在禧蓮粵菜餐廳吃完春酒,跟著陶師坐電梯下樓時,他告訴隨側的我們一個妙喻:「太極拳的沾貼黏隨不丟頂,就像坐電梯,上樓時電梯會先帶著你向下一沈,然後黏著你往上跑;下樓時電梯會先帶著你往上一抬,然後再沾著你往下沈。你們再想想,這不就是老子的『反者道之動』嗎?」弟子們當下頓悟。朝聞道,夕死可矣!老人家的智慧如暮鼓晨鐘,大象無形,道隱無名!

近幾年,許多師兄弟的拳藝都精進了,也為人師了,我想他們是悟到陶師意賅的簡言。陶師曾說:學拳要能夠「先畫葫蘆,再找葫蘆心」,若只會跟著師父依著葫蘆畫瓢,終歸是成就有限。據說有些佛經是阿難筆記的,他跟著佛祖釋迦牟尼記錄,今天記一點,明天聽了又記一點;佛祖涅槃後,每位弟子都有果位,就他一個沒成就,原來他不善於思考,悟性有限。

陶師曾為空軍軍官,戎馬倥侗,養成他智信仁勇嚴之軍人武德,復由於他涉世深、閱歷廣,故洞燭機先,對於領導統御饒有其獨到之處。不像某些世俗人師,或賞罰不明或溺於名利;陶師處事廉正果斷且恬淡謙沖,待學生如帶子弟兵。有犯錯者,雖規勸於私下但必定不假顏色;有公義者,必揚善於公庭使之異發死心塌地,弟子們皆對其既敬畏且愛戴。

六合八法水拳「赤龍攪水」式應用

陶師享年九十歲,也算是福人高壽了。他的一生起伏跌宕,宛如一篇有笑有淚有怒,道盡人間開朗、豁達、壓抑、忍讓、執著、以及尊師重道之抑揚頓挫大塊文章。我們何其有幸曾經參與,如今又何其傷感緬懷其間。他以太極化掉了對手的拳勁,又以禪宗化掉了濁世的塵囂。老子曰:「上善若水!」他是當之無愧的。

五柳堂弟子  王微成  2010.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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